教育部近期表示,明年高校专业设置中将首次增设“国学教育本科专业”。对此消息,专家“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在制度层面,国家已经开始改变传统、僵化的国学教学培养体制和学科体系;忧的是,不排除很多机构和院校将国学看成新的“经济增长点”,从而造成国学教育更加混乱。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面对西学的强势进入,“国学”的概念应运而生。然而,由于当时学术界采用西方分科的方法对我国固有的学术、文化进行分类,使得彼时的人们认为,国学只是一个过渡阶段。国学大师钱穆先生就曾说过:“‘国学’一名,前既无承,将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
钱穆发出此言时并未想到,一个世纪后,“国学”在中华大地会再次成为“热词”。国内各级学校纷纷在课程中增加了与“国学”有关的元素。也正是为应对这一状况,教育部近期表示,明年高校专业设置中将首次增设“国学教育本科专业”。而东北师大、北京联合大学等高校也已经在考虑招收“国学专业”学生。
国学教育正式成为一个本科专业,究竟有何深层含义?对于国学未来的发展,又会带来何种影响呢?
何谓“国学”
提到中国的国学教育,就不能不提到武汉大学国学院。
早在15年前,武汉大学便在国内率先成立了国学本科班,并在2010年成立国学院。如今,武汉大学也是国内唯一拥有国学从本科到博士授予权的高校。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武汉大学国学院副院长于亭刚刚得知了设立国学教育本科的消息。作为一个“过来人”,于亭对此消息的评价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这表明至少在制度层面,国家已经开始改变传统、僵化的国学教学培养体制和学科体系,这对于搞国学教育的人来说,肯定是有意义的。”于亭说,但在另一方面,由于中国人很少真正理解国学的含义,更缺乏教育经验、教育基础和教育抱负,当出现政策方面的引导时,不排除很多机构和院校将国学看成新的“经济增长点”,从而导致国学教育更加混乱。而这,正是于亭最为担心的。
“中国人做事有一窝蜂的习惯,如果仅仅将国学当成一块‘蛋糕’,而不认真研究国学教育究竟为何物,这对真正的国学教育是一个败坏过程。”
于亭的这番担心是有背景的,那就是国学教育近年来虽然在我国大中小学都很热,但对于国学真正的含义,以及国学教育的价值、内容、培养模式都缺乏系统的论证。不少学校将诵读经典视为国学教育,有学生甚至把穿汉服作为国学教育,而借助国学牟利者也不在少数。
“这些当然都不是国学教育。”采访中,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石天强表示,国学从其设立之初,就不是传统的经典诵读,而是通过阅读古典典籍深度认知并传承文化传统。“我们把国学学科的设置和一般经典教育区分开,至于二者关系可以做这样的界定:一般经典教育是国学的通俗化、大众化,但不等于国学,它只是接受国学教育的开始。”
“当然,国学教育初期出现一些乱象是可以接受的,但我希望大浪淘沙,能够使真正有教育能力的专业慢慢浮现,最终促使国学学科在竞争中逐渐形成。我们不能仅仅因为担忧就一棒子打死,让国学连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没有。”于亭说。
然而,国学“学科”的形成,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户口”问题
去年年底,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梁涛和武汉大学国学院副教授孙劲松曾联合在媒体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大学国学教育的文章。文章中指出,“户口”问题是制约国学教育发展的重要瓶颈之一。
所谓“户口”问题,指的是在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颁布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2011年)》中,并没有单独设置“国学”这一学科。这导致国内高校国学院只能根据学生学位论文的内容,分别颁发文学、历史学、哲学专业的学位。
“从现代教育结构上看,国学作为一个学科,与现代西方化的知识结构本身就存在不兼容性。”石天强表示,现代中国教育结构是遵从以西方现代科学分科为基础的知识结构,在这一结构下,以经史子集为基础的传统知识结构已经散落为音韵学、训诂学、文字学等现代学科。“国学恰恰是现代中国面对‘西学’的挑战,重新整合传统知识架构的结果。但遗憾的是,这一成果并没有流传下来。”
事实上,对于所谓“户口”问题,有些学者也有自己的思考,比如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颐武,在接受《中国科学报》记者采访时表示,这一问题是值得探究的。
“不可否认,作为整体的国学并没有‘户口’,但传统文化的各个部分都能找到一一对应的学科。”张颐武说,比如古代文学在中文专业就占据着重要内容,中国古代哲学也占据着哲学研究的重要位置。“抽象的国学不就是这些内容组成的吗?将这些内容剥离出来,专门组成一个‘国学’学科是否必要,这是值得探讨的。”
在记者采访的诸多专家中,张颐武的观点并不常见,更多的“圈内人”还是很明确地倾向于建立完整的国学学科。毕竟在我国现行的高校管理体制下,经费、课题、职称、评奖都与学科紧密联系,这个问题也影响到了学生的就业——由于用人单位多按照学科进行招聘,国学进不了学位目录也可能导致国学毕业生无法提交简历或被拒。然而,要建立一个完整的国学学科,却面临着很实际的难题。
“现代学科有文献学、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史学、哲学等不同专业领域,不仅分别承继了古典知识结构的特点,而且融合了现代科学的研究方法、方式、思路等因素。国学学科的目标如果是涵盖上面的诸多学科,就必然会带来两个结果。”石天强说,其一是严格按照上述学科的要求进行培养,但培养成本极为高昂,而且时间十分漫长;其二是按照现代学制的要求培养,比如四年制本科,但培养的结果是四不像——什么都知道一些,什么都不精。这样的人没什么用。
“在这一问题上,我们希望有一个制度平台,但必须是经过严格规约的、优秀的平台,否则对国学发展并无益处。”于亭说。
被质疑的“一百万”
在媒体报道关于设立“国学教育专业”的新闻中,很多报道都涉及到了一个数字—— —百万。这是人们估算的目前“国学教师”的缺口人数。然而,在记者的采访中,对于这一有些吓人的数字,很多学者表示了质疑。
比如,石天强就直言,目前各名牌大学的文史专业的古典文学、古典文献学、古代汉语专业在本硕连读培养的过程中,通过调整培养目标,进行互补融合,应该就可以满足初级国学训练的要求——即面向中小学生的初级典籍训练。而这些专业的博士研究生培养、博士后工作站的工作人员,通过调整训练培养目标,也可以满足高等教育非文史类专业学生的经典阅读训练。
“除非是专业训练要求,对于绝大多数普通学生,其实是没必要追求国学教育的。因此,一些媒体上所宣称的百万国学人才缺口之类的说法,有些耸人听闻,且近于市场宣传。”石天强说。
对于国学教育而言,师资数量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怎样的国学教育?
在武汉大学国学院,为学生讲授课程的有很多来自文史哲专业的老师,所讲授内容也无外乎自己所学。但在国学院,他们的授课压力却大得多。因为在这里,他们是不被允许使用原来的讲课方式的。“讲概论不行。我们要求他们直接面对古籍文本。”于亭说,为此,有些教授要重新备课。
事实上,这也是于亭对于国学教育的基本要求。
“国学老师要能读古书,但遗憾的是,现在很多文史哲培养的学生对古文经典的阅读情况很糟糕。”他表示,对于国学老师来说,古文有其难度,且与现代人的思想有一定距离,但国学教师要理解古人的思想。
“这也是文史哲教育所不能替代的。”于亭说,国学尽管不是“心灵鸡汤”,但从古书中,我们还是能从《诗经》中看到古人的温柔敦厚,从《礼记》里体会中国人对生活结构和礼仪的高度重视,这是需要国学教师去传递的。“国学教师要能够理解古书,并使学生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下,正确解释中国古人的意蕴,得到中国文化的熏陶。这样,国学就有它的意义了。”
【记者手记】
被“神化”的国学
在采访中,于亭说国学不是“心灵鸡汤”,但在很多人眼中,国学就是“心灵鸡汤”。
曾经某位国学研究者看到了这样一份少年国学班的招生简章,大意是如果孩子叛逆、不听话,就来学“国学”,在诵读经典的同时,去儒家圣地接受心灵洗礼,就可以使孩子变得听话温顺。这一简章让这位学者极其愤怒,而更让他不解的是,这份简章还真吸引了不少父母,甚至该国学班连办数届仍不缺客户。
对此,于亭也表示,我们常常过分夸大了传统文化整顿社会的能力。国学可以在人心方面软化国人的心理,并参与到中国现代优秀公民的塑造中,但国学并不是中国式的思想政治教育,更不是“咒语学”。然而,在一些人的吹捧下,国学似乎成为了一种可以“救国”的神奇学科,而这些人,常常连国学的一些基本原理都不懂。
教育部此次对于“国学教育”本科学位的设立,无论结果如何,都具有很强的政策指向性。在这种指向性下,相信“国学热”还会在国内持续,这也就意味着,对国学的盲目推崇乃至扭曲可能也会持续。而这是任何真正喜爱国学的人所不愿意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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